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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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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容淖面無表情看著不請自來的哈斯格格。

哈斯對她的冷臉視若無睹, 見她在小泥爐上烤梨,頗為新奇,自顧盤腿坐在了她對面的地氈上, 不客氣揚頜道:“今日我算是幫了你一個忙,烤熟的梨我還沒嘗過是什麽滋味, 你分我幾個, 算你的謝禮了。”

容淖最近一直提防太子對自己再度出手。

因為洞悉出皇帝與太子的角力深流都是悶在茶壺裏的風暴,她自然也不可能把防備放在明面上, 免得一著不慎壞了皇帝的事,又惹一身騷。

這種時候就是一動不如一靜, 只能被動等待, 留心提防。

哈斯這般莫名其妙登她門,她第一反應是警惕, 暗自猜測哈斯會不會正是太子的新招。

畢竟哈斯身份敏感。

哪怕後續春山帶著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的章左翼領前來帳前告罪, 說明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也並未完全打消她對哈斯的疑慮。

據春山所言,今日他照例帶著山骨去養牲處跟有經驗的老把式太監討教如何馴鷹。

‘山骨’是容淖給那只次品海東青取的名字,因為它渾身毛色麻麻灰灰,一眼瞧上去就跟山間頑石一樣不起眼。

回來的路上,不知打哪兒忽然冒出一聲呼哨,竟激得山骨狂性大發, 狠叨春山一口, 發瘋似的要逃,春山吃疼一時失手,真讓它拖著鏈絆竄上了天去。

哈斯正巧在附近跑馬放鷹, 見狀直接指揮自己馴養的海東青去追捕山骨。

山骨這些日子正在受馴,白日不給吃好, 夜間不給睡覺,再加上腳上還拖著沈重鏈絆,狀態極差,哪裏是哈斯那只壯年海東青的對手。

雙方只纏鬥了幾個回合,便以山骨被扯落幾大簇帶血的翅毛,摁著腦袋落回地面告終,由春山重新接管。

那聲激出山骨狂性的呼哨正是由此刻立在帳外,等候面見請罪的章翼領發出的。

這些年打牲烏拉總管衙門越發受重視了,與之同等特設為皇家服務的三個江南織造衙門其總管最高不過授了五品,而打牲衙門總管卻在去年剛被升格為三品,手下的官員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左翼領為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的四品輔堂。

這位章翼領身為朝廷四品官員,意外傷了一個小太監與一只海東青而已,論理不算大事。但打狗也要看主人,春山不是個沒根沒系的,山骨亦是皇帝禦賜神鳥,章翼領親自來她這個公主面前道饒實屬正常。

公主的帳篷並非誰都有資格入內。

容淖掃了眼正守在小火爐前等梨熟的不速之客哈斯格格,淡聲示意宮人把厚實門簾掀起一道縫隙,能讓她看清帳外來人的動靜。

原本懶洋洋蜷在她腳邊打盹兒的飛睇被趁機灌進來的雪風兜頭一吹,激得一身黑毛倒豎,仰起皺巴巴的胖狗臉沖容淖嗚嗚低叫幾聲,似在撒嬌催促快關好門。

容淖既要防著突然登堂入室的哈斯莫耍花招,又要分心思觀察帳外的意外來客章翼領,暫時沒工夫搭理胖狗。

飛睇幹脆自己爬起來,一扭一扭小跑到門口去咬那打簾小宮女的褲腿。

小宮女跟木頭樁子似的不為所動,狗喉嚨裏含糊滾出幾聲不滿的咕嚕,然後沖門口站立的人狂吠一通。

把狗仗人勢演繹得淋漓盡致。

章翼領似乎因為無意中得罪了皇族心有惴惴,全程臊眉耷眼立著,突然聽見狂吠也不見其有幾許失態。

他沖著門簾方向恭敬拱手,高聲解釋:“公主有所不知,遼東之地的鷹貢雖多為打牲丁捕獲,但在進貢前,都會先交由我們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統一馴上一馴,剝除部分烈性,以免海東青天生地長野性難馴,上貢後傷了貴人們。灰毛、呃不——山骨當初在衙門裏就是由屬下收馴的,所以它才會聽從屬下的呼哨。”

容淖雖然有貓有狗還有海東青,但她對架鷹走狗之事從無興趣,這些小東西都是長輩所賜只能好生養著。

有關鷹貢的細枝末節她全然不清楚,不過京中許多人得了海東青後喜歡親自馴服她是知曉的,據說這樣更利於雙方培養出令行禁止的默契。如此想來,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為防鷹貢傷人事先收服一二野性乃周全之舉,確實無可厚非。

章翼領繼續訕訕賠罪,“今日屬下本來是去養牲處交割衙門差事,順便應下養牲處的總管公公請托,去空地上幫忙馴幾頭不聽話的細犬。沒料到春山小公公帶著山骨在附近,馴犬的呼哨聲無意中驚到了山骨,遂惹出麻煩。是屬下慮事不周,傷到了小公公與海東青。略備薄禮,聊表歉意,還請公主恕罪。”

在章翼領說話時,容淖始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此人是副極普通的武官形容,約摸奔四十往上的年紀,身材高大健壯但並不駭人,言行舉止細致周全又不過分諂媚,全然挑不出異樣。

一切仿佛真是一場意外。

可容淖現在草木皆兵,面上不顯,實則暗自警惕。

她沒一口說什麽原諒不原諒的,讓人先替春山與山骨仔細檢查傷勢,確定並無大礙後,方神色淡淡示意章翼領一切只是場誤會,不必介懷,可以退下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得到了準話,章翼領依舊是那副愧疚謙卑的模樣,神色卻明顯輕松不少。借由轉身離開的動作悄悄擡眼朝帳篷裏望來,隱含打量。

然後,那張平平無奇的武官面孔突兀陷入呆滯,流露出明顯的恍然,離去的背影莫名顯出倉皇。不知他是當真不善掩藏情緒,還是故意露出破綻。

反正穿過撩起來的厚簾縫隙,容淖清晰捕捉到了他那異常且失禮的註視。

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似乎並未具體落到哪個人身上。

他究竟在看什麽?

哈斯全程目睹容淖冷待一位油水十足的四品官員,認為章翼領最後的失魂落魄是被容淖嚇的,半真半假道,“我來的路上聽小太監們饒舌,說他原也是京城八旗老姓高門出身的。此番卻被你壓得擡不起頭,你可真威風。”

容淖一聽就知道她分明是在暗指那夜金頂大宴上,自己下了他們父女兩的臉面,沒理她的話茬。

心底暗自琢磨方才章翼領陡然變色的原因。

嘴上平淡應付,“今日多謝格格出手相助,下晌我會讓人送去謝禮。”

“我不是說了,吃你兩個燒梨當謝禮,無須麻……”哈斯猛然反應過來,“你在給我下逐客令!”

還不算太遲鈍。

容淖毫不掩飾,甚至連借口都懶得找,“不送。”

平心而論,哈斯性格雖莽撞了些,但並不多麽令人生煩。明晃晃珍珠似的少女,行事有股野蠻無畏的坦蕩,驕如日光,灼消厭憎。

容淖趕人,和她本身沒多大關系,是顧慮她身份敏感,擔心拿捏不好分寸,真弄出什麽大事來。

哈斯父親所率的漠北紮薩克圖部是支持世子布和與多羅特汗父子爭權的堅實力量。

太子私下與多羅特汗父子勾連,定也看礙事的哈斯父女不順眼。

容淖代入自己是太子,假如她同時有兩撥欲除之而後快的敵人——若能引導雙方‘狗咬狗’肯定比自個兒想方設法的各個擊破來得迅捷便利。

本來她與哈斯父女本就因為與世子布和的婚事站在了對立面。

用哈斯做筏子來對付她這個捏有太子“把柄”的心腹大患,簡直是順理成章。

此計若能成功,她們兩敗俱傷,太子只管坐收漁利了。

容淖想盡早結束這場無妄之災,不怕接太子的招,卻也不會急昏頭到什麽招都接。

譬如哈斯這種身份敏感的,她可不想沾染分毫。

那夜赴金頂大宴,皇帝處理不知進退的劄薩克圖汗父女兩選擇讓她出面敲打哈斯,把一切歸結為小女兒家吵鬧,而非親自以帝王之名責罰劄薩克圖汗目無尊上。

皇帝這般態度明擺了是他還要用劄薩克圖汗,所以給他們留點臉,敲打一番作罷。

容淖不管後續皇帝打算如何用劄薩克圖汗,她只需從皇帝的態度中衡量出哈斯的分量便足夠了。

若因她的緣故傷到了哈斯,刺激得紮薩克圖汗愈發桀驁難馴,壞了皇帝的盤算。哪怕皇帝明知因由皆為太子設計,怕是也會惱她不知分寸。

畢竟皇帝的偏心眼兒人盡皆知,妻妾成群,兒女幾十人,真正的心尖子就毓慶宮的太子一個。

她記得幼時有一次伴駕時,聽見皇帝回覆內務府奏入,說他與太後、太子皆不愛食蔥、蒜和小根菜,采買來了也無甚用處,讓尚膳總管自立夏至秋分停止采買所有蔥與小根菜。

至於宮中其他妃嬪皇嗣愛不愛吃,誰在意。

從那時起,容淖就知道滿宮裏其實只有三個真正的主子。

她想活得好一點,就得有用。

若是做不到有用,至少也不能扯皇帝後腿。

否則,便會淪為被苛責的廢物。

哈斯似乎被容淖理所當然的逐客態度氣到了,怒極反笑。誰還不是個天之嬌女了,除了容淖,她這輩子還沒被人如此嫌棄過。她已幾次三番在容淖手裏吃癟,倔勁兒上來,明知不招人待見,偏要留下給人添堵。

她甚是自來熟地奪過小鐵鉗,給自己挑了個最大的熟梨裝進小白釉瓷碟子裏,然後撥弄用來吸食甜汁的的工具,嗤笑道,“你這金枝玉葉還用上麥稈兒了,雪天泥爐燒梨,可真夠風雅的。”

附庸風雅。

她說話間眼神不住往容淖身上瞟,有股‘我已自己吃上了你能奈我何’的得意。

容淖睨著哈斯的動作,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不過,她可不慣哈斯的毛病。

她沒執著繼續下逐客令,反而朝侍立的宮人示意,“伺候格格。”

哈斯聞言認為是容淖拿她沒辦法只得忍下,誰讓這些貴人最要臉面,萬萬做不出把在進食的客人趕出去的失禮之舉,可不就得受臉面掣肘。

她任由小宮女從手中取走小碟子,見人頗有技巧地把麥稈兒戳進軟趴趴的燒梨皮,半點汁水都沒溢出來。

她心覺滿意,正要伸手接回來,她還沒試過燒梨的滋味呢。

就見那小宮女嘴含上了麥稈兒,先淺抿一點,似覺梨汁滾燙,呼呵著再嘬一口。

哈斯呆了一下後,怒從心起,“你做什麽?”

小宮女捧著小碟子,眨巴眼回話,“回格格,奴才在為您試毒。”

說著話,小宮女似乎怕她誤會,左右自己沒覺出身子有任何不適,遂一臉恭敬地把燒梨捧還給哈斯。

哈斯氣得雙頰緋紅,嫌惡道,“竟還把入嘴過的東西呈來,存心惡心我是吧!”

“格格誤會了,這是規矩。”小宮女一板一眼,表情十分無辜,“萬歲爺的禦膳也要先經過尚覺祿的宮人嘗菜的。”

“你……”小宮女一口一個規矩萬歲爺的壓下來,堵得哈斯氣結,卻硬是想不出辯駁的話,額角的碎發都炸了起來。

容淖心覺好笑。

好像看到了她養的那只胖貓雪爪,看著身強爪利壞脾氣,實際上走出去不是挨野貓打,就是被烏鴉圍毆,白長一副威風凜凜的好皮囊。

連個小宮女都弄不過的人,欺負起來也沒甚趣味。

容淖正要再添一把火把哈斯氣走,擺脫這個麻煩,帳外突然來了個禦前的小太監說是奉命來給六公主送點心餑餑。

小太監是梁九功的幹孫子,容淖和他還算相熟,讓人給他打賞。

離開前,小太監絮絮叨叨關切道,“八公主與宗室的格格們今日在西邊松林外圍跑馬,公主若有興趣,或可去瞧瞧。昨兒個萬歲爺還在念叨人該隨天日生息,擔心您總是一個人悶在帳篷裏,日夜顛倒,作弄壞了身體。”

聽話聽音,容淖可不認為這些能混到禦前的人精會閑說廢話。

這人要麽是接上面授意而來,要麽是有人故意讓他聽見皇帝的意思來傳話賣好。

反正無論哪一種,目的只有一個,皇帝希望她能出門。

容淖轉念一想就明白了。

皇帝嫌她總待在帳篷裏釣不出大魚。

畢竟太子也不傻,上次使計強闖過她帳篷一無所獲,再對付她肯定得換手段了。

而她總待在帳篷裏,進出都是熟面孔,禦下又嚴,就跟烏龜待殼裏差不多,任憑太子智計萬千都沒地方使。

容淖應下小太監的提醒,又三言兩語氣走哈斯,讓人傳令下去,待午後雪晴要出去學騎馬。

來塞外有些日子了,容淖依舊不能適應極寒天氣,出門時裘衣裹得圓鼓鼓的,頭上照舊是軟巾昭君套和觀音兜,學騎馬時也不肯脫掉,一舉一動十分笨拙。女教習並不以為意,反正這些貴女學騎射都是消遣,又不需要去考授官職。

她只要應付差事把貴人哄高興了便能得到賞賜,何樂而不為。

女教習本是隨便教教,萬沒想到自己這位身嬌體弱的‘學生’竟天賦異稟,上馬不久便學得像模像樣,能夠獨騎了。

容淖迎著女教習詫異的目光,踢了下馬腹,慢吞吞遛馬。

她其實算不上什麽天賦好,不過是幼年時學過騎馬,再次熟悉起來便很容易上手。

那時候她還很小,孝懿皇後偶爾會帶她去南郊跑馬,承乾宮的乳嬤嬤是陪皇後入宮待年的老人,主仆關系極好,老人家操心得很,每次都會念叨她們不夠持重。

說什麽大的帶壞了小的,現在不是從前滿人姑奶奶策馬揚鞭自逍遙的世道了,騎射只能當個難得的消遣。畢竟太|祖爺的八角殿宮訓立著呢,以婦道訓諸女 ,有犯必罪之。

若皇後從小把她養出了神氣,得快活一時,若兜不住一世,便是害她。

皇後每次都是含笑聽著,不辯駁不反對。

下次卻依舊我行無素,帶她偷跑去南郊。

大抵是在宮裏關得久了,孝懿皇後很享受‘做壞事’的感覺。三不五時帶她去跑馬,回來時雙手焐熱她被吹紅的小耳朵,笑瞇瞇往她嘴裏塞塊糖,彎腰與她約定千萬保密。她也喜歡跑馬,高高興興拉鉤,保證一定會藏好小秘密。

無奈嬤嬤是個精明人,聞她兩身上的馬味就知道她們又出去野了。偏還不明白說,故意逗她。在她騎著小木馬玩的時候突然發問,“木馬好玩還是上午的真馬好玩兒?”

她最開始總會禿嚕嘴入套,孝懿皇後就在邊上指著她哈哈笑,然後被嬤嬤追著嘮叨。

後來,在嬤嬤的圍追堵截下,她學精了一點,嬤嬤一發問她就東拉西扯。

嬤嬤不信還鬥不過她一個小人兒,偏要撬開她的嘴,她嚇得跑去找靠山。

孝懿皇後接住她,誇她機靈,說等她再大一點送她一匹小馬駒。

她沒有得到小馬駒。

甚至以為自己早已經遺忘了有關騎馬的記憶,畢竟那時候還不到五歲,可前段時間碰見那群練習詐馬的小兒時,她立刻想起了曾有過這麽一段。

此刻一個人騎馬走在雪地裏,容淖禁不住想,孝懿皇後大概就是嬤嬤口中那種自幼養出了神氣,卻被森森宮墻折翅沒能快活一世的人。她的妹妹小佟貴妃應該也是如此,簡親王福晉曾無意間提起過她少時愛騎馬養獵犬的,最愛做的針線活是給狗做各式各樣鮮艷的小衣裳。

想到獵犬,容淖下意識回頭垂眼看。

先前她出門時,飛睇非要跟著她後面追,這會兒胖狗正邁著小短腿費力在厚雪地裏艱難前行。

四肢幾乎都陷進了雪裏,大紅小棉襖包裹的身子上頂著個圓圓的黑色狗頭,呼哧呼哧喘著氣,看上去可憐又逗趣。

容淖示意人抱它回去。

扭回頭時,遙遙看見有西邊與北邊各有幾騎,似乎都是奔著她來的,看身形好像全是姑娘家。

容淖總是夜裏看書做事,目力很一般,沒辨出是誰。

倒是亦步亦趨的女教習提醒道,“北邊來人應是哈斯格格領著扈從,西邊的則是宗室的幾位格格,她們似乎都在……”

女教習突兀噤聲。

容淖無需追問,光看打頭那人以袖頻繁擦臉的動作,也能推斷出她在哭。

容淖擰眉,她在宗室裏名聲不太好,長輩們嫌她桀驁刻薄,明面上不敢對皇帝的女兒指手畫腳,私下裏卻沒少約束宗室女子不許跟她玩耍。

正好,她也不愛跟人玩。

各自相安無事當了十幾年的族姐妹,她與宗室女子們都不過點頭之交,今兒卻這些人卻突然轉性,一群姑娘哭唧唧奔著她來,隔老遠開始喊六姐姐,好似要用眼淚與哭聲把她包圍。

容淖頭皮發麻,若這是太子對付她的新招。那她覺得太子成功了,她從未如此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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